车钱是两千零二十日元,出租车司机却笑着露出金牙说:“给我两千元就好,小姑娘很可爱,给你优惠。”

舞道谢下车。车门砰地关上后,出租车扬长而去。

这么说来,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搭乘出租车。新干线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坐。连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

舞眯起眼睛看向远方。低矮的群山勾勒出崎岖的轮廓向两旁绵延。大概是距离枫红时节还早,眼前的景色整体上还是以绿意居多。再过一个月,这里应该会染上火红的秋色,变得更加壮丽吧。

笹原浩子的家是铺着屋瓦的传统日本宅邸。庭院十分宽阔,主屋旁还有间小巧的别屋,跟母亲位于富山的娘家有种相似的氛围。

舞赶紧走上前。

“大老远过来,辛苦你了。”浩子仿佛等不及似的来到屋外,高兴地将舞迎进屋内。

“小由,小由。”

浩子在楼梯下呼唤,不久,井尾由子走了下来。

两个月不见,井尾由子看起来瘦了一些。

井尾由子眯着眼睛紧盯着舞瞧,接着说了句:“欢迎你来。”舞不晓得她是否记得自己。

浩子准备了午餐,三人便一起吃起来。其实,舞在新干线上已经吃过便当,但还是勉强吃光了浩子做的料理。不过,聊天这方面很伤脑筋,因为浩子事先严肃地叮咛她,“不管哪起案件都不要提起”。这么一来,连青羽的一些事都不太能触碰,因为镝木庆一当时总是在她周围。

“姐姐的记忆现在是什么程度呢?”

用完午餐,井尾由子起身去洗手间后,浩子若有所思地说。

“虽然她没说出口,但不管是家人被杀害还是凶手把你当人质关在屋子里的事她或许都记得。当然,我问不出口。”

实际上是如何呢?她到底记得些什么,又记到什么程度呢?

“其实,我今天本来很害怕,担心让你们见面会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我绝对不是在说你不好,而是你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管怎样都会不小心有关联吧。但我告诉她你打电话来,说想跟她见面后,她说‘好’。不过很抱歉,她不太有精神。”

的确,用餐时,井尾由子很少开口,谈话以浩子为中心。

“两个月前的那件事之后,她一直这样,变得死气沉沉。她本来是个笑口常开、很开朗的人,所以看了更让人难过。大概一周前吧,她突然开始打扫庭院,一直拔草拔到太阳下山。她说‘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得做点事才行’,这个家对她而言,一定不是个能舒舒服服安居的地方吧。”

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唯有保持沉默。

“我有一次跟她说:‘警察已经抓到凶手,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可以放心了。’但她只回了一句‘这样啊’。凶手怎么样对她来说一定无所谓吧。因为对她来说重要的人不会回来了。”

浩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跟两个月前在青羽遇见时相比,浩子看起来也更加消瘦苍老了。之前在电话中交谈时,她说自己辞去了原本在面包厂的兼职,现在每天在家。

而且,那位近野节枝之前似乎也在浩子打工的面包厂工作,也就是说,两人是同事。听说她们原本感情很好,现在则处于绝交状态。这也是近野节枝告诉舞的。

浩子相信镝木庆一是杀人凶手,从她的角度来看,朋友进行的活动是一种背叛,万万不能容忍。即使如此,近野节枝还是说:“就算浩子恨我,我也必须揭露真相。”不只是近野节枝,那些人似乎都是抱持着某种思想觉悟在奋战。

至于舞,她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所以才会过来找井尾由子。不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井尾由子开口。加上浩子也在一旁,她有办法谈到命案的事吗?

不久,井尾由子回到座位。

“天气很好,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廊檐晒晒太阳?就我们两个。”

井尾由子邀请舞。浩子露出不安的神情。

井尾由子打开窗,率先走向屋外。舞也假装没有注意到浩子的视线,跟在井尾由子身后。两人肩并着肩坐在木制廊檐下。

温暖的阳光洒了一地璀璨,天空万里无云,草木散发淡淡的香气。“这个庭院很漂亮吧?”井尾由子说。“我前天拔草了,所以昨天腰酸得不得了。”

庭院的确精心打理过,但她做那些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

“在青羽的时候,您也帮了我们很多忙。”

“是吗?”一听到舞这么说,井尾由子将身体转向舞。

“嗯,虽然您待的二楼不是由我负责,但我看过好几次您帮忙的样子。”

“这样啊,我有好好在过日子啊。”

“是的,您做得很好。”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最后,井尾由子说:

“小舞,我好像记得你。”

“我没骗你,是真的记得一些。你来的时候,我就想,啊,我和这个女生说过话。”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

“对了,有个对我很好的男职员吧?”

“是四方田先生吧。”

“对对对,四方田,那个人我也记得很清楚。还有——”井尾由子抬头看向天空,“樱井的事也是。”

舞倒抽一口气。

远方传来鸟鸣。

过了一会儿,井尾由子问:“那孩子,死了对吧?”

舞点头。井尾由子闭上眼,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低语:“是我害的。”

“为什么,这样说?”

井尾由子没有回答,又说了一次:“是我害的。”

舞压抑体内升起的颤抖说:“您……记得吗?”

“樱井——那个人,其实是无罪的吗?”

“……”

“请告诉我,拜托。”

然而,井尾由子还是没有回答。她一直闭着眼,抿唇不语。

舞咬着下唇,盯着她那张侧脸。

时间过了多久呢?天上的太阳稍许改变了位置,井尾由子脸上的阴影变得更深了。

突然,一阵柔和的风吹来,轻轻拂起井尾由子的刘海儿。

井尾由子半睁开眼,沉重地开口:

“发生那件事之后——

“——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即使拼命想也想不起来。所以,我按照检察官他们的指示做证。他们跟我说,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让杀了我家人的凶手逃走……要是事情变这样的话,不就无法挽回了吗?所以,我说那个孩子就是凶手。

“我在法庭做证后,那层笼罩记忆的雾渐渐散去,关于命案的记忆隐隐约约回来了。所以我重新跟警察说了想起来的事。但是,他们不愿意当一回事。他们说,我只是在法庭上听了凶手的辩解,自己认为那或许才是真相罢了,说我的记忆被取代了。所以我也决定这么想。我跟自己说,我的大脑很奇怪。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会受不了。

“可是,我一直很害怕。如果我和我的记忆才是正确的话……一这样想我就好像要疯了。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孩子就不是凶手,就没有杀害我的家人。

“之后,我开始不停做同样的梦。梦见一个穿着黑衣的无脸男攻击我的家人。我在隔着一扇拉门的地方,屏息看着一切发生。虽然想去救他们,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梦醒后,我好厌恶那样胆小的自己。就连在梦中,我也无法守护儿子一家人……

“然后,一股庞大的恐惧向我袭来。不是因为害怕凶手,而是因为凶手明明没有脸,我却不知为何明白一点,那就是——不是那个孩子。

“可是,我连这些都无法相信,也无法承认。我跟自己说了这样的借口——再明确的记忆对我而言都是不确定的。

“知道那孩子逃狱、四处逃亡的事时,我暗地祈祷他不要被抓到。因为,若是那孩子被捕,大家又要挖掘那件事的话,我不就必须面对这份记忆了吗?一想到这里,我就打从心底感到害怕。因为,我这份不确定的记忆关系到一名少年的性命,我实在承受不了这种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孩儿出现在我面前。一个不知为何知道那件事,对我的记忆莫名执着的男孩儿。

“但是我想,樱井怎么可能是那个孩子……

“不,这一定也是借口。

“我一定察觉到樱井的真实身份了——”

井尾由子双手捂着脸。庭院里回响着她的呜咽。

“可是我却一直转移话题,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那孩子不停请我回想,请我帮他,抓着我的手不断地恳求我,可是我却,我却……”

舞在一旁听着井尾由子痛哭,一边落泪。

一直以来累积在内心深处的眼泪仿佛溃堤般涌了出来。

模糊的视线里浮现樱井翔司的脸庞。

过去,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不断逃亡?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活着?然后,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舞的胸口感觉到撕心裂肺地痛。

所谓的死亡,就是消失不在。原来,消失不在是一件这么痛、这么残酷的事。

然而就连这份痛,他都已经感受不到了。连这份痛都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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